Tuesday, 16 September 2014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 – 第二篇



在上一篇,我们谈到康德为《纯粹理性批判》设定了一个总课题,就是“先天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接下来,康德在探讨先验的要素里,把它分为感性和知性层面,即:先验感性论和先验逻辑论。


先验感性论

认识基本上可以分成两个层次: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感性是经由直观直接与对象发生关系,并通过被对象刺激的方式来获得表象的能力。所以,“借助于感性,对象被给予我们,且只有感性才给我们提供出直观;但这些直观通过知性而被思维,而从知性产生出概念”。(A19/B33




在感性的层面上,康德进一步分析道,当我们被对象所刺激时,其结果必然是在我们身上产生某种感觉,而这种经过感觉与对象相关的直观叫作“经验性的直观”。这样一个经验性的直观的未被规定的对象则叫作“现象”。


 



在现象中,那与感觉相应的东西称之为“现象的质料”,而把那种使得现象的杂多能在某种关系中得到整理的东西称之为“现象的形式”

由于只有在“现象的形式”中,与现象的质料相对应的诸感觉才能够得以被整理,因此这“现象的形式”不可能又是感觉,所以,“虽然一切现象的质料只是后天被给予的,但其形式却必须是全都在内心中先天地为这些现象准备好的,因此可以将它与一切感觉分离开来加以考察”。(A20/B34

因此,康德尝试在经验性的直观中,挖掘其中找不到任何属于感觉的东西的表象,而这就是属于纯粹的,先天的成分。如此的直观,也叫作“纯直观”,就算没有任何的感官对象,它也先天地作为一个单纯的感性形式存在于内心中。


因此,在先验感性论中我们首先要通过排除知性在此凭它的概念所想到的一切来孤立感性,以便只留下经验性的直观。其次,我们从这直观中再把一切属于感觉的东西分开,以便只留下纯直观和现象的单纯形式,这就是感性所能先天地提供出来的唯一的东西了。在这一研究中将会发现,作为先天知识的原则,有两种感性直观的纯形式,即空间和时间。(A22



时间和空间

在阐述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里,康德对感官作了两种的分类:外感官和内感官。借助于外感官,我们把对象表象为在我们之外、并全都在空间之中的。内感官则是内心借助于它而得以直观自身或它的内部状态,并在时间的关系中被表象出来。简单来说,外感官的直观形式是空间,而内感官的直观形式是时间。

康德认为,时间和空间都是我们加给自然界的,它们不是后天的,而是我们先天固有的知识形式,我们用这样一种形式去把握经验材料。

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康德如此阐明:
  1.  时间和空间都不是得自经验的,而是经验的条件。
  2.  时间和空间是内外现象的必然性基础。
  3.  时间和空间不是关于一般事物的关系的推论的概念,而是纯直观。
  4.  时间和空间被表象为无限的量,是一次性被给予的。
由此,康德对时空作出了这样的结论:


  1. 时间和空间所表象的决不是某些自在之物的属性,或是在它们的相互关系中的属性。这是由于我们不能使感性的这一特殊条件成为事物的条件,而只能使之成为事物的现象的条件。
  2. 时间和空间无非只是内外感官的一切现象的形式,亦即唯一使我们的内外直观成为可能的主观感性条件。
  3. 时间对空间而言,更为根本。空间作为先天条件只是限制外部现象;相反,一切表象,不管它们是否有外物作为对象,毕竟本身是内心的规定,属于内部状态,而这个内部状态隶属在时间之下,因此时间是所有一般现象的先天条件,也间接地是外部现象的条件。

康德在此提出了两个概念,就是“先验的观念性”和“经验性的实在性”。时间和空间都是先验的观念,并不是从后天抽引出来的概念。因此,作为先验的观念,它们是客观的,具有普遍必然性。同时,时间和空间的直观形式,唯有在应用于经验性的材料之上时才具有实在性。若超出经验范围之外,它们就毫无任何意义可言了。所以,只有把这种先验的观念应用在经验之中,这种经验就是一种客观的知识,具有客观实在性。

这有别于“经验性的观念性”,即经验性的东西都是观念的,没有实在性;和“先验的实在性”,即单凭先天的东西如逻辑就先验地断言一个实在的、客观的东西,不需要任何经验的内容。对于这两者的批判,康德不单反击了形而上的独断论,也建立了科学知识的客观性基础。


现象与自在之物的区别

对于感性知识,康德如此地区分了现象和自在之物,并说明自在之物的不可知性,深深地影响了往后认识论的发展:

      一切的直观无非是关于现象的表象,不是自在之物本身。(A42/B59

空间和时间是纯形式,一般感觉则是质料。只有这两种形式是我们可以先天的、即在一切现实直觉之前认识到的,它们因此被叫作纯直观;感觉则是我们知识中使得这知识被叫作后天知识、即经验性的直观的东西。前两者是绝对必须依赖于我们的感性的,而不管我们的感觉可能是哪一种方式;后者则可以是极为多种多样的。即使我们能够把我们的这一直观提升到最高程度的清晰性,我们也不能借此而进一步知悉自在对象本身的形状。因为我们在一切情况下所可能完全认识的毕竟只是我们直观的方式,即我们的感性,并且永远只是在本源地依赖与主体的空间时间条件下来认识它的;自在的对象本身会是什么,这决不会通过对它们那唯一被给予了我们的现象的最明晰的知识而被我们知道。(A43/B60

空间和时间作为一切(外部和内部)经验的必然条件,只不过是我们一切直观的主观条件,因而在与这些条件的关系中一切对象只不过是现象,而不是以这种方式独立地给予出来的物,因此关于这些现象,在涉及它们的形式时也可以先天地说出许多东西,但关于可能作为这些现象的基础的自在之物本身,则丝毫不能说出什么来。(A49/B66


先验感性论的总结

在这里,康德把先验的感性形式的应用限制在在经验范围内,并如此的总结


于是在这里,我们就拥有对于解决先验—哲学的“先天综合命题是如何可能的?”这个总课题所需要的构件之一了,这就是先天的纯直观,空间与时间,在其中,如果我们想要在先天判断中超出给予的概念之外,我们就会碰见那不能在概念中、却完全可以在与概念相应的直观中先天地揭示出来并能被综合在那概念上的东西,但这些判断出自这一理由决不能延伸到感官对象之外,而只能对可能经验的客体有效。(B73

Saturday, 13 September 2014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 第一篇


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2)是近代西方哲学的重要人物。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的创始人,康德的学说深深地影响了西方哲学的发展。在康德的一系列著作中,“三大批判”被视为他的核心著作,即:《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与《判断力批判》。而康德的第一批判:《纯粹理性批判》,是其全部哲学著作中最为重要的著作。杨祖陶在本书的中译本序里如此说:“这部巨著不单开始了18世纪末至19世纪40年代的德国哲学革命,改变了整个西方哲学前进发展的方向与进程,更是奠定了整个批判哲学体系以及往后的全部哲学研究工作的认识论、方法论、逻辑学和形而上学的基础”。英译本的译者斯密(N.K. Smith)更如此宣称:“《纯粹理性批判》是哲学史中转折点上的一部经典著作”。


背景

若要明白“第一批判”,我们就不能将文本抽离其历史与知识背景来理解。《纯粹理性批判》是在1781年出版,正植17-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时期。当时的欧洲正处于从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的过渡时期,资产阶级与大众的反封建斗争此起彼落。同时,当代的科学发展,尤其是牛顿在自然科学上的卓越成就,使人对自身的理性能力充满信心,并期望以理性的科学方法来改善人们的生活。在这样的处境下,一批的思想家举起理性的旗帜,批判封建的社会政治制度和宗教权威。康德对理性批判的强调,如在其第一版的序言所述:

通常,宗教凭借其神圣性,而立法凭借其权威,想要逃脱批判。但这样一来,它们就激起了对自身的正当的怀疑,并无法要求别人不加伪饰的敬重,理性只会把这种敬重给予那经受得住它的自由而公开的检验的事物。(Axi

当时的哲学思潮主要分为两派:理性派和经验派。理性派所暴露出来的问题就是独断论,就是在没有任何经验材料作根据的情况下,单凭理性的逻辑推论就去断言有关在经验范围之外的某些终极客体的知识。因此,这些断言都站不住脚,因为所有的推论都处于经验之外的思辩领域,无法在经验中获得确证。由于理性派的难题,经验派就选择放弃一切形而上学的预设,而只接受经验直观。这也就形成了怀疑论。休谟的怀疑论,并不是怀疑感觉本身,而是怀疑对感觉所作的任何一种形而上学的解释,特别是怀疑感觉后面存在着某种客观的实体,以及感觉所体现的任何一种客观规律。这不单动摇了自然科学的基础如因果必然性,也使人类的道德和宗教信仰都成了问题。

在如此的背景下,《纯粹理性批判》是康德对以上的难题的回应,并尝试建立一门新的、经过审慎批判的形而上学。通过对理性自身的批判,康德企图建立起一门科学的形而上学,并为科学与道德奠定坚固的基础。


康德的哥白尼式之革命

形而上学作为一种思辨的、完全凌驾于经验之上的理性知识,一直以来不断地陷入困境。究竟,形而上的先天知识如何成为可能?它与感观世界又如何相联?在这本著作的序言里,康德通过哥白尼在天文学上的贡献之比喻,来建构其对经验世界的观点:

向来人们都认为,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必须依照对象;但是在这个假定下,想要通过概念先天地构成有关这些对象的东西以扩展我们的知识的一切尝试,都失败了。因此我们不妨试试,当我们假定对象必须依照我们的知识时,我们在形而上学的任务中是否会有更好的进展。这一假定也许将更好地与所要求的可能性、即对对象的先天知识的可能性相一致,这种知识应当在对象被给予我们之前就对对象有所断定。这里的情况与哥白尼的最初的观点是同样的,哥白尼在假定全部星体围绕观测者旋转时,对天体运动的解释已无法顺利进行下去了,于是他试着让观测者自己旋转,反倒让星体停留在静止之中,看看这样是否有可能取得更好的成绩。现在,在形而上学中,当涉及到对象的直观是,我们也能够以类似的方式试验一下。如果直观必须依照对象的性状,那么我就看不出,我们如何能先天地对对象有所认识;但如果对象(作为感官的客体)必须依照我们直观能力的性状,那么我倒是完全可以想象这种可能性。但由于要使直观成为知识我就不能老是停留于它们之上,而必须把它们作为表象与某个作为对象的东西相关联,并通过那些表象来规定这个对象,所以我可能要么假定,我用来作出这种规定的那些概念也是依照该对象的,这样一来,我如何能先天地对它知道些什么这样的问题就使我又陷入同一个困境;要么,我就假定诸对象,或者这是一样的,诸对象(作为被给予的对象)唯一在其中得到认识的经验,是依照这些概念的,这样我马上就看到了一条更为简易的出路,因为经验本身就是知性所要求的一种认识方式,知性的规则则必须是我还在对象被给予我之前因而先天地就在我心中作为前提了,这个规则被表达在先天的概念中,所以一切经验对象都必须依照这些概念且必须与它们相一致。(Bxvi-xviii

因此,“我们关于物先天地认识到的只是我们自己放进它里面去的东西”(Bxviii。并不是我们的观念要符合对象,而是对象要符合我们的观念。这也就是说,对象的知识实际上是由我们建立起来的。


先天知识与经验性知识的区别

康德在这里谈及了先天知识与经验性知识的区别。按照时间而言,我们没有任何的知识是先于经验的,一切知识都是从经验开始。虽然如此,但它们却不都是从经验中发源的。因此,康德在这里提出了一个问题:是否有一种独立于经验、甚至独立于一切感官印象的知识。这种知识被称为先天的(a priori),并将它与后天的(a posteriori)、即在经验中有其来源的经验性的知识区别开来。

所以我们在下面将把先天的知识理解为并非不依赖于这个那个经验、而是完全不依赖于任何经验所发生的知识。与这些知识相反的是经验性的知识,或是那些只是后天地、即通过经验才可能的知识。但先天知识中那些完全没有掺杂任何经验性的东西的知识则称为纯粹的。(B3

康德为先天知识设定了两个标志:必然性与普遍性。先天知识具有必然性,如11只能等于2,它不能有其他的状况;经验虽然告诉我们某物是如此的状况,但并不表示它不能是另外的状况。除此之外,先天知识也具有普遍性,放之四海而皆准;经验永远也不能给予真正严格的普遍性,而只能够通过归纳得到相对的普遍性。因此,“必然性和严格普遍性就是一种先天知识的可靠标志,而两者也是不可分割地相互从属的。”(B4

虽然如此,康德认为,经验知识并不是像经验派所说的那样,是纯经验的知识,而是在经验知识里包含一些先天的成分。也因着如此,科学知识虽然是经验知识,但因着它含有先天成分,所以科学知识并非偶然的,而是有其普遍性和必然性。

这就表明了非常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甚至在我们的经验中就混有一些必然具有其先天来源的知识,它们也许只是用来给我们的诸感官表象带来关联的。因为,如果我们从这些经验中去掉所有属于感官的东西,则毕竟还会余留下某些本源的概念及从中产生出来的某些判断,它们必须是完全先天地不依赖于经验而产生的,因为它们使得我们对于向感官显现出来的对象能够说出、至少是相信能够说出比单纯经验告诉我们更多的东西,也使得各种见解包含有经验性的知识所不能提供出来的真正普遍性与严格必然性。(A2

因此,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里的任务,是要建立哲学为一门科学来规定一切先天知识的可能性、原则和范围。


分析判断与综合判断的区别

康德认为有两种判断:分析判断和综合判断。对于这两种判断,康德如此说道:

在一切判断中,从其中主词对谓词的关系来考虑,这种关系可能有两种不同的类型。要么是谓词B属于主词A,是(隐蔽的)包含在A这个概念中的东西;要么是B完全外在于概念A,虽然它与概念A有连结。在前一种情况下我把这判断叫作分析的,在第二种情况下则称为综合的。因而分析的(肯定性的)判断是这样的判断,在其中谓词和主词的连结是通过同一性来思考的,而在其中这一连结不借同一性而被思考的那些判断,则应叫作综合的判断。前者也可以成为说明性的判断,后者则可以成为扩展性的判断,因为前者通过谓词并未给主词概念增加任何东西,而只是通过分析吧主词概念分解为它的分概念,这些分概念在主词中已经(虽然是模糊的)被想到过了:相反,后者则在主词概念上增加了一个谓词,这谓词是在主词概念中完全不曾想到过的,是不能由对主词概念的任何分析而抽绎出来的。(A7

康德举例说,“一切物体都有广延”是分析判断,因为“物体”这个概念本身就已经包含“广延”这一概念。它是通过对主词的分析就可得到的概念,并未给主词增加任何东西。反观,“这朵玫瑰是红的”是一个综合判断,因为“玫瑰”和“红”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而且并不能通过对“玫瑰”的分析就能得到“红”这概念。因而,我们可以如此结论:分析判断是必然的,而综合判断不是必然的。

康德认为,一个科学的知识,它必定要具有普遍必然性,并要带给我们新的知识。分析判断固然有必然性,但它却无法带给我们新的知识;而综合判断虽然可以带来新的知识,但它却没有普遍必然性,无法成为真正的科学知识。因此,康德认为,唯有把这两者结合起来,构成“先天综合判断”,真正的科学知识才成为可能。


纯粹理性的总课题: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

康德通过对数学与自然科学的考察,尝试例证先天综合判断在这两门科学里都是存在的。康德认为,数学知识是先天的,而不是经验性的,因为任何的数学命题都有普遍必然性。但是,它同时又具有一种综合性,如“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一命题,因为“直”这概念并不包含大小的概念,而只是某种性质的概念。所以“最短”这概念完全是加上去的,而决不能通过分析直线这一概念获得。因此,数学是建立在先天综合判断之上的一门科学。

其次,对于自然科学的一些基础性原理,康德认为都是先天综合命题,例如:在物质世界的一切变化中,物质的量保持不变;在运动的一切传递中,作用和反作用必然永远相等;及因果律,因为在主词的概念中并无法引出这些其他概念。

那么,先天综合判断在形而上学是如何可能?或如康德的提问:形而上学作为科学是如何可能的?这,就是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里所要探讨的总课题。


纯粹理性批判:先验—哲学的理念

康德为其探讨上述课题的方法,称之为“纯粹理性批判”。

于是,从所有这些中就得出了一门可以叫作纯粹理性批判的特殊科学的理念。因为理性是提供出先天知识的诸原则的能力。所以纯粹理性就是包含有完全先天的认识某物的诸原则的理性。纯粹理性的一个工具论就将是一切先天纯粹知识能够据以获得并现实地实现出来的那些原则的总和。这样一种工具论的详尽的应用就会获得一个纯粹理性体系。但由于这个体系指望得很多,为这又还取决于是否在这里一般地也会有对我们知识的某种扩展,以及在何种情况下这种知识是可能的;于是我们就可以把一门单纯评判纯粹理性、它的来源和界限的科学视为纯粹理性体系的入门。这样一个入门将不必称作一种学理,而只应当叫作纯粹理性的批判,而它的用处就思辨方面来说实际上将只是否定性的,不是用来扩展我们的理性,而只是用来誊清我们的理性,并使它避免犯错误,而这已经是极大的收获了。我把一切与其说是关注与对象,不如说是一般地关注于我们有关对象的、就其应当为先天可能的而言的认识方式的知识,称之为先验的。这样一些概念的一个体系就叫作先验—哲学。(A11-12/B25-26


康德特别强调的一点是:“必须完全不让任何在自身包含有某种经验性的东西的概念夹杂进来;或者说,先天知识应当是完全纯粹的。因此,先验—哲学是一种仅仅思辨性的纯粹理性的人生智慧。”(A15/B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