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29 August 2017

「神依然沉默著?」—— 從遠藤周作的《沉默》看基督徒的倫理基礎

1966年,遠藤周作最重要的著作之一 ,《沉默》,於三月出版了,並在同年憑著這一著作,獲得了第二屆谷崎潤一郎獎。適逢電影《沉默》在今年的上映,「悅讀讀書會」選擇了以這一著作為閱讀文本。這篇文章,作為讀書會的回應文章,將以「沉默」及「神」這兩個概念作為進路,來思考遠藤周作在這本著作裡的倫理思想。




沉默

「黑暗中的波浪聲低沉如大鼓聲;整晚,發出毫無意義的衝擊、退下,退下又撞擊的聲音。海浪無動於衷地沖洗、吞噬茂吉和一藏的屍體,他們死後,同樣的表情會在海中擴大,而神和海仍然沉默著,繼續沉默著。」(《沉默》,81頁)

海,在遠藤周作的筆下,是那麼地無視於人的苦難與悲哀。澎湃的海浪聲,是那麼無情地淹沒著人於苦難中所發出的所有吶喊。海,是如此地沉默著。然而,沉默是什麼?沉默,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當我們面對著「沉默」時,我們所面對的到底是什麼?

在這部小說裡,遠藤周作不斷地透過海與黑暗這幾個細節的運用,來建立沉默與苦難的張力。而這一張力,更是在其中一幕被推到一個極為關鍵的轉捩點。洛特里哥在五島被抓以後,被安排運送到長崎這地方。而長崎正是洛特里哥開始經歷一系列苦難與掙扎的地方。在前往長崎之路程的起點,於五島的一片沙灘上,遠藤周作設計了一個意義深重的小細節:

「通過村莊,緊接著是田地。路變成下坡,海風吹過司祭肌肉消失的臉頰。正下方雖說是港口,卻只有一座用黑色的小石頭堆成的碼頭,海邊繫著兩艘孤立無援的小舟。在看守的人把原木並排推到舟下時,司祭從沙中撿起桃色貝殼在手中把玩。那是今天一整天,他第一次看到的美麗東西。把貝殼拿到耳旁,聽到裡面有輕微的聲響傳出。突然,他湧起一股陰暗的衝動,貝殼噗地一聲在他手掌中被捏碎了。」(《沉默》,113頁)

畢業於慶應大學法文系的遠藤周作,於1950年6月5日,以戰後第一批留學生的身份赴法留學,研究法國現代天主教文學。作為一個法國文學的研究生,遠藤周作或許對列維納斯的著作有一點認識。雖然本人無法考證這一假設,但兩者在以下要談的這一點上,極為相似,並在此一場景的詮釋上提供了一個關鍵性的解讀。列維納斯在其Ethics and Infinity裡,曾如此說道:

“[There Is] is something resembling what one hears when one puts an empty shell close to the ear, as if the emptiness were full, as if the silence were a noise. It is something one can feel when one thinks that even if there were nothing, the fact that “there is” is undeniable. Not that there is this or that; but the very scene of being is open: there is. In the absolute emptiness that one can imagine before creation – there is.” (Ethics and Infinity, pg 48)
當洛特里哥把貝殼放到耳旁時,為何會有「一股陰暗的衝動」,以至於把手中那視為美麗的貝殼捏碎?遠藤周作突然在這裡安插這麼一段看起來極為“詭異”的動作,究竟是有何動機?如同列維納斯所說,洛特立里哥在貝殼裡所聽到的,並不是一片寂靜,而是這寂靜所襯托出的微弱的空氣聲。他此刻所面對的,並不是全然的沉默,而是這沉默所引致的最根本的存有狀態,一個創世以前的存有狀態(There is)。而此存有狀態,正是洛特里哥在這片開往長崎的沙灘上,開始進入且與之角力的狀態(「捏碎貝殼」作為角力的一個隱喻)。


創世前的存有狀態

然而,創世以前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

1起初,神創造天地。2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和合本)

1In the beginning God created the heavens and the earth. 2Now the earth was without shape and empty, and darkness was over the surface of the watery deep, but the Spirit of God was moving over the surface of the water. (NET Bible)


從原文的文法分析來看,創世記第一章1節實為這一章的題目。第2節以disjunctive clause作為開始,則是為接下來的敘事提供背景資料,試圖講解神在第3節開始創造時之事物的狀態。這一敘事則以一般的敘事結構(vav consecutive followed by the prefixed verbal form),於第3節真正開始。類似的句型與用法,也在創世記第二章4-6節重複出現。因此,NET Bible以now作為第2節的開始,是為了強調創世以前的存有狀態。

這裡所呈現的創造,並非如我們一般所宣稱的一種「從無到有」的創造。在創世以前,某些東西就已經存在了: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空虛混沌」(希伯來文:tohu wa-bohu)及「淵面」(希伯來文: tehom)是這起初就已經存在的事物及狀態。tohu wa-bohu這兩個詞指的,是一種荒涼的狀態,一個荒蕪之地;tehom則通常被理解為深水。「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所呈現的,是一片荒蕪與毫無生命力的存有狀態。因此,這裡的「創造」並不是從「無」到「有」,而是從即有的荒蕪狀態轉變成一個充滿生機的存有狀態。如此地創造,並不是本體論意義上的創造,而是生命力/實踐意義上的創造。

回到洛特里哥在五島的沙灘上捏碎貝殼的那一幕。當司祭拿起貝殼往耳旁貼近時,他所面對的是沉默所襯托出的那最根本的存有狀態。這最根本的存有狀態,一個創世以前的存有狀態,並不是「無存有」,而是「無生命力」。洛特里哥所面對的,是兩個選擇之間的掙扎與角力:以消極的荒蕪狀態期盼神的解救,抑或以積極的生命力承擔起自身的倫理責任,去面對一連串的苦難事件。

洛特里哥捏碎貝殼這一動作,似乎暗示了他最終的回應。

是什麼讓洛特里哥從一個荒蕪狀態進入到一個充滿生命力的狀態?一個在一連串苦難事件中不斷向洛特里哥發出倫理召喚的「神」。


神名字之解構

「神」是什麼?我們該如何理解「神」這一名詞?在「神為何沉默?」這一提問句裡,我們無可避免地對「神」這一名詞作出了某程度上的預設。當我們問「神為何沉默」時,我們總是假設了「神」為一位「強者」,祂是充滿能力的神,一位可以隨時介入時空並解救人於任何苦難的全能神。然而,我們或許也應該反問,「神」這一名詞,必然要指涉這麼一位「強者」嗎?如此意義下的「神」這名字,無可避免的,必要規範著「神」的含義。卡普托(John Caputo)認為,神的名字是自然語言的產物,其意義是在歷史時空下被建構的。他認為,神的名字所指涉的,並不是一個本質性的存有,而是發生在時空下的事件之意義;而事件,相較於名字,是不被規範的。因此,在其《上帝的苦弱:一個事件神學》裡,卡普托提出一個建基於事件的神觀:

My interest in theology is a function of my interest in the name of God, and my interest in the name of God is a function of my interest in the event…… To say that theology is the logos of the name of God means to say that it is the hermeneutics of the event that is astir in that name, for the event is what that name “means”. By a “meaning” I do not mean a semantic content but what a name is getting at; what it promises; what it calls up, sighs and longs for, stirs with, or tries to recall; what we are praying for. The event of theology is the theology of event. (The Weakness of God: A Theology of Event, pg 6)
因此,「神為何沉默」這一提問是不恰當的,因為其中所預設的那位「全能神」,那位隨時可以介入世界並解救人於苦難的神,是被我們的觀念所規範的神,是一個不存在的神。事件神學所要闡述的,是那位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留下軌跡的神,那位透過生命中的喜樂與苦難事件向我們發出微弱召喚的神,那位在事件中召喚著我們的倫理責任的weak messianic force。

In a strong theology, God is the overarching governor of the universe, but in what follows I will endeavor to show that the weak force of God settles down below in the hidden interstices of being, insinuated into the obscure crevices of being, like an ordo non ordinans, the disordering order of what disturbs bring from within, like an anarchic interruption that refuses to allow being to settle firmly in place.

The name of God is the name of an event transporting in being’s restless heart, creating confusion in the house of being, forcing being into motion, mutation, transformation, reversal. The name of God is the event that being both dreads and longs for, sighing and groaning until something new is brought forth from down below. The name of God is the name of what can happen to being, of what being would become, of what rising up from below being pushes being beyond itself, outside itself, as being’s hope, being’s desire. The name of God is being’s aspiration, its inspiration, its aeration, for God is not being or a being but a ghostly quasi-being, a very holy spirit. (The Weakness of God: A Theology of Event, pg 9)



殉道?棄教?—— 事件神學的倫理基礎
所以,神沉默了嗎?顯然不。在《沉默》裡,神只是在以另一種方式與洛特里哥,及故事裡的每一個角色同在。神不斷地透過每一個事件,發出祂那微弱的召喚,召喚著角色們的回應。

因此,遠藤周作在《沉默》裡,並不是要為殉道和棄教下一個對或錯的道德判斷。他在長崎看了「踏繪」和「地獄谷」後,曾對殉教者作出正面積極的回應:「我覺得殉教者很偉大。可是我能否殉教呢?我沒有自信。」在《沉默》裡,遠藤周作對於卡爾倍殉道的那一幕也透過通譯的談話給予了正面的評價:「卡爾倍還很純潔。」(《沉默》,164頁)對遠藤周作而言,無論是卡爾倍的殉道,抑或是洛特里哥的棄教,都是正面的,都是他們在各自的事件中,發自內心的純潔動機與愛,按著個人的能力對神的召喚之各別回應。

神,並不曾沉默過,只是我們能否在每一次所經歷的事件中,聽到了其中那微弱彌賽亞對我們的召喚?在那一刻,洛特里哥聽到了:

踏下去吧!踏下去吧!你腳上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是為了要讓你們踐踏才出生到這世上,為了分擔你們的痛苦才背負十字架的。(《沉默》,207頁)
潘霍華與劉曉波,也聽到了:

而唯一達到忠實的道路,是認清我們在這世上必須過著好像上帝不存在的生活。這正是我們所能看見的——在上帝面前!於是,這及齡(長成了)的世代迫著我們誠實地去認清我們與上帝面對面的處境。上帝正在教導我們,有沒有祂同在時仍要好好生活。與我們同在的上帝,就是離棄我們的上帝(可十五34)。這位使我們生存在這世界上,讓我們不需以祂為運轉假設的那位上帝,也就是我們得以站立在祂面前的上帝。(潘霍華,《獄中書簡》)

親愛的霞:朋霍費爾(潘霍華)的榜樣正在逼視和召喚,坐牢正是參與塵世苦難的一種方式,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放棄的,縱使我們改變不了什麼,但我們的行為起碼可以證明耶穌精神仍然活在人間;在無上帝的現代世界,耶穌精神是唯一能夠抗衡人類墮落的信仰力量。正如朋霍費爾所說:「產生行動的並不是思想,而是願意承擔責任的準備。」(劉曉波,在獄中重讀《獄中書簡》)

你是否也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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